我们是一群很不起眼的生物,生活在一个普通恒星的二流行星上,位于千亿星系中某个外围星系的边缘地带。很难相信会有一个上帝来关心甚至仅仅是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史蒂芬·霍金
这是我来到重庆的第十六个年头。十六年前,我在绿皮火车上,花了整整十二小时,从一望无垠的平原来到这座丘陵城市。
天空依旧雾蒙蒙的,跟大多数时候一样,高楼在起伏不平的地形上尖锐地耸立,若不是所有人都被蒙上了一层眼翳,便是那每一栋建筑都笼罩着一层高高垂下的巨大幕布。它们以棱角分明的姿态时隐时现、时远时近地勾勒着这座城市的轮廓,云层低矮,如一大片灰暗色调恶狠狠地向下扑来。行人、车流在城市中穿梭如织,令人头晕目眩的引擎轰鸣、高声谈笑在街巷中恣意游荡,连江水中都饱含这种不问缘由且无所畏惧的态度,摧枯拉朽般奔流。
我工作的地方在江北岸。开着那辆老皮卡从石门大桥过江,在杨公桥立交驶上内环快速路,又花了至少半个钟头我才到上帝之手。我快速穿过装扮鲜艳、色彩明朗的走廊,走进三楼的那个房间。孩子们见我进来都礼貌地打招呼:“叔叔好。”他们端正地坐在矮桌的四周,争先恐后把手中的画高高举起,“叔叔你看,我画的。”平子也坐在他们中间,他抬头看了看我,随即便低头在属于他的那张A4纸上写着什么。教绘画的陈老师站起来对我苦涩地一笑。
“今天这么早来接平子?”陈老师向我走来。
我微微晃着身体,“今天是平子父母的忌日,我想带他去看看他们。”
“哦,对不起。”
“没什么,我只是做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
陈老师欲言又止最终脱口说:“我早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道是否合适。”我没有答话。她继续说,“如果你事先知道平子他是这样,我是说,他和正常人有些不同,只能在这样的地方学习,你还会领养他吗?”
“我并不认为他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他只是个孩子,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我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上帝之手的其他学员,他们中的大部分,即便成年后,智商也只相当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有些甚至有或大或小的生理残疾,他们的年龄从五岁到十五岁,在这里一起学习最基本的语言和生活常识。是的,这里是特殊孩子的课堂,但是这并不代表平子有缺陷。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你与平子的父母无亲无故甚至素未谋面”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决定将她的好奇心与咄咄逼人一并抛之脑后。“时间不早了,我得带他走了,陈老师。”我走向平子,他仍佝着背脊,深埋着头。我轻抚他的脑袋,“我们该走了,平子,去看爸爸妈妈,好吗?”他毫不理会地继续写了至少两分钟的时间,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全是些毫无意义、大小各异的数字和符号凌乱排列而成的画。最终他站起来,低着头,手中紧拽着那张纸。我蹲下身,“你想把画带回家吗?”我看向陈老师,她冲我点点头,我这才拉着他起身,在其他学员的注视下收拾好他的画笔离开。“下周见,陈老师。孩子们再见。”
我们下楼上了车,很快隐没在城市的车流中,平子始终默不作声地望着对面驶来的车、穿越斑马线的行人甚至红绿灯上跳动的数字。我们驶过凤凰台的时候,他坐在副驾上,身体僵直,突兀而生硬地念道:“引擎每秒扇动108下翅膀,即使达到每磅3 145926的逃逸速度也无法跳出城市万有引力所限定的红线,不用,不用惧怕,艾萨克·牛顿爵士会还以清白”
没有把车停下,我告诉自己,要习惯这些。如果非要说平子与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他思考问题和表达思维的方式更加隐晦和难以捉摸而已。如果说是因为平子无法学会其他孩子的思维方式而让他成为生活的少数派,毋宁说,是因为我不够努力去学会与他沟通。
在平子父母的墓前,我也是这么告诉他们的,我从内心最深处向他们道歉,我花了将近十二年的时间,也没能明白平子向我展示和表达的东西,尽管我的确耗费了所拥有的一切精力。
我们站在整齐排列的公墓中,风凉飕飕地穿过一排排常青树,黄昏由远及近地快速降临,天空如同一盏灯油耗尽的马灯般黯淡下来,城市在山下的凹地上铺陈开,种种喧嚣顺着突兀的、隆起的地形漫上低矮的山头。平子坐下来,在墓碑前的石板路上摊开那张A4纸,一面写写画画一面不断重复着那句呓语:“引擎每秒扇动108下翅膀,即使达到每磅3 1415926的逃逸速度”我静静地走开,在与平子父母的墓相隔仅数米的地方停下,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面前那块墓碑上。刹那间,一条不断收缩的坚硬铁链将我紧紧“勒住”,无比巨大的疼痛感在身体的每个缝隙中蔓延,这种疼痛仿佛没有停止的一刻。我恍惚间感到自己已经急迫地跳出了那具身体,木然地看着那具身体伏在碑前,每一块肌体都不规律地抖动,喉咙中发出哽咽的、不连贯的声音,呼唤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名字。“双喜”,他这么叫着,泪水和唾液混在了一起,顺着下巴滴进松软的泥土中,他感受着突如其来的霏霏细雨的冲刷,这种冲刷渐渐抚平了他内心的动荡,像某种抚慰,解开了那条紧紧锁在心头的铁链。他泪眼婆娑地回头观望,那里没有任何人,城市灯光如一簇簇次第盛开的惨白色花朵。
那一年我们刚毕业,阿哲和楠生顺利拿到了硕士学位,阿哲进入北京天文台,楠生去了太平洋彼岸深造计算机技术,我和双喜选择留在这个城市。有些人习惯于自己熟悉的东西,无论是语言、气候还是饮食,因为熟悉的东西能给予人最大限度的舒适感。我和双喜就是这类人,我们彼此熟悉,也同时熟悉着这个城市。
当时,正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冬日少有的晴朗,我们约好在双喜的住宅小区附近的一个公交站台碰头,去南山露营和拍摄冬季大三角。我打包好那台星特朗天文望远镜和蜂乌帐篷,又在路上的便利店买了些零食,早早便等在车站。
我痛恨一切毫无缘由凭空降临的变故,我痛恨它们未经许可扎扎实实地落在任何人、事、物上,打破本该持续的平静和安详。我甚至神经质地妄想,如果生活给我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次周末的计划,我会苦口婆心甚至以哀求的语气告诉双喜,周末就待在家休息吧,去他的冬季大三角、猎户座阿尔法、玫瑰状星云,让它们都见鬼去吧。无数次,我独自一人徘徊在夜里,竭尽所能地幻想另一种可能的未来,像个小说家般巨细靡遗地描绘那些我与双喜可能的或庸俗或高雅的生活细节,直到清晨,光亮一瞬间地侵入如滔滔洪水般将我所构筑的巨大可能刹那间摧毁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