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以后,虽然生活艰难,但张充和家中的曲会不曾中断,她经常请热爱昆曲的人一起来拍曲、唱曲。对此,苏炜告诉本刊:“我们今天会觉得她的曲会是在弘扬中国文化,但从她自己的角度,其实没有那么了不起的使命感,她就是出于自己由衷的爱好,身边有同好,那就大家一起来拍曲。她这种出发点,我反而是觉得最自然的,她就是身体力行,自己喜欢,就把昆曲里面最美好的部分呈现给大家,让别人也喜欢。她影响和带动了很多人,比如她最好的朋友安娜,原来在联合国做翻译,后来跟她一起唱昆曲,对昆曲不遗余力地推广,确实也对社会产生了很大影响。现在纽约昆曲社有很多活动,大家都尊称张充和为他们的精神领袖。但这是她凭兴趣去做的,以自己的行动去化解一些问题,所以我倒不觉得她有刻意弘扬什么。她说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更不会强求自己要成为什么重要角色,哪怕在昆曲、诗词、书法方面,她其实已经是大家了,但她根本不把这当成什么经国治世的大业,云淡风轻地面对所有。”
在生活中,苏炜更愿意用“端”来形容张充和。“她修养很好,在生活中很端庄,很注重自己的仪表穿着,从来不会披头散发或者衣着不整地见人。我以前刚认识她的时候,有点愣头青,因为离她家很近,就经常敲门去看她了,她其实不喜欢这样,后来她对我说:‘你来之前还是要给我打个电话。’我就再没有当不速之客了,她很注意自己见客人的状态,在生活里不是一个很随意的人。”苏炜说。
张充和确实也有一些自己的“讲究”。她不爱金银珠宝,对好的纸笔却情有独钟。白谦慎回忆说:“以前张先生在北大读书,祖母和父亲都给她钱,她常常去古董店买东西。早年她喜欢收藏纸,抗战的时候,很难有好纸写字,有一次她给沈尹默找到一些旧纸,沈尹默特别高兴。张先生有好纸,我有一次帮她做事,那天下大雪,从她家开回我家本来两个小时的路程开了5个小时,她就送了我4张明朝的纸表达谢意。但这样的纸不会用于日常书写,她平时用的纸很普通,她写小字多,小字讲究用笔毫,如果纸张不细腻光洁,会相当费笔。1978年她回国时,曾在琉璃厂买过一批笔,觉得很好,常跟我说起,希望我能找到那家笔庄,再为她买些笔。但我知道,已经很难找到了。她写字时,如果不是很正式,会用墨盒里的墨。凡是比较正式的字,她都自己磨墨。她收藏砚台和墨,用的至少是清末民初的墨。她过去是很讲究的。”
晚年时,她穿的很多衣服都是弟媳周孝华托人定做邮寄到美国的。“她说美国的衣服设计和做工不好,喜欢用家乡扎花土布做成的中式服装,我就在苏州买布请裁缝定做,一次做十件,从短衫到旗袍都有,她很高兴,还说在美国用洗衣机,衣服很容易就洗坏了,但这些衣服就不会坏。”周孝华告诉本刊。她与张充和感情亲密,从1979到2004年,张充和每次回国都住在她家里。“她是很好玩的人,每天凌晨3点钟起床写字,一直到吃早饭,接纳新鲜事物的能力很强,年轻的时候骑马,到美国开车,回国时还给我们做罗宋汤。”周孝华曾经希望张充和能回国安度晚年,但张充和一直没答应。“我们都说她已经洋化了,不愿意回来,也不愿意拖累我们照顾,她的闺房在60年代已经被拆除,没有了自己的房子,心理上可能也无法接受。”
1986年,北京举行纪念汤显祖逝世370周年演出活动,她与张元和一同被政府邀请,与时龄80岁的大姐同演对手戏《游园惊梦》,还邀请诗人卞之琳观赏。俞平伯先生看了她的演出剧照,说这是“最蕴藉的一张”。2004年秋天,张充和在北京举办旅美60年来的第一次书画展,之后,她与苏州曲社的曲友们欢聚,她身着绛红色丝绒旗袍,披黑色披肩,安静地依在雕花栏杆旁,亮起嗓子,低低地唱了一段《游园惊梦》,曲毕,微微鞠躬,安静地走下台。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国。以一生视人,张家四姐妹里,张充和的生活最为完整,有人评价她是“最后的闺秀”,但苏炜对此并不赞同。“《最后的闺秀》是张允和一本回忆书籍的题目,她在书中说她们四姐妹是最后的闺秀。但我个人觉得这个说法对张充和有点狭窄,她的确有很重的闺秀气,她代表过去传统时代最美好的东西,但她也是个独立、有思想的现代女性,这点常常被忽略。”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参考了王道先生的《流动的斯文:合肥张家记事》、苏炜先生的《天涯晚笛》以及安金平女士的《合肥四姐妹》,感谢实习生胡雨薇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