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教授
三联生活周刊:虽然莫迪亚诺的作品有着比较一致的高口碑,但获得诺奖依然让很多人意外,有评论称原因是他的写作常年来一如既往,不管是语言还是小说的观念上,似乎并不是诺奖的口味。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董强:莫迪亚诺的作品特点是一开始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独特的想象空间,一套属于自己的叙述语言,之后的作品仿佛是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奏。这个对我们来说有点不习惯,其实,这在西方艺术中很正常。音乐中,巴赫的变奏曲非常有名。在绘画中,我可以打一个比方。大家都知道毕加索,也都知道爱德华·蒙克。蒙克的作品《呐喊》世人皆知。毕加索属于多才多艺,变化多端,而蒙克一辈子都是同一种风格,这并不妨碍蒙克成为全世界最大的画家之一。如果我们拿另一个作家,米兰·昆德拉与莫迪亚诺比,就好比前者是作家中的毕加索型的,后者就是蒙克型的。
三联生活周刊:如何理解他一贯地在写作“自传性”的作品,甚至像在接连不断地书写同一本书?
董强:自传这样一个体裁,应当放到一个更大的类型中去看,就是家族系列,就像一个“母主题”,所谓自传,就是写自己的家族。家族系列在文学中占很重要的位置,任何国家的文学都有。法国拥有良好的家族系列传统,我们熟知的大文学家左拉,以及其他的自然主义小说家龚古尔兄弟等等,都是写家族系列的高手。法国有过一个我国读者非常陌生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叫马丁·杜加尔,写过《蒂博一家》,好几卷,称为“长河小说”,也是典型的家族系列。甚至我们熟悉的另一位诺奖得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也可视为“长河小说”的代表作。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尤其是1968年的“五月风暴”之后,法国文坛不再出现以家族为系列的长篇大作,但是,这一传统依然存在。故事篇幅缩短,但“寻根”,寻“家族之根”的传统依然存在。莫迪亚诺的特点就是将时间长河压缩,变成简单的“父母-孩子”关系,并将原来的“时间之轴”转化为“空间之面”,于是就有了他对巴黎这座城市空间的不断探索,包括它的中心和边缘地带,被他称为“中性地带”的地方。他的主人公或叙述者总在这样的地带游荡,像幽灵一样,而游荡也需有个理由。追寻父亲、母亲的踪迹,就成为最好的理由之一。
三联生活周刊:他的作品一直涉及“寻找”,所“寻找”的是什么?虽然莫迪亚诺拥有犹太血统,但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对犹太人的同情,还会有讽刺。作品中这种看起来相悖的表达出现与他的个人经历之间有什么关联?
董强:我们一般说寻找“身份”:我是谁?莫迪亚诺的父亲是犹太人,但在“二战”期间他与盖世太保的关系一直不明朗,而且也正是由于这种不明朗,得以保全性命。小莫迪亚诺生活在一种悖论中:一方面,作为犹太人的后代,他同情犹太人的遭遇,对这一欧洲20世纪最大的“痛”和“恶”深感震撼;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父亲是否“清白”并不知情,感觉也许存在污点,涉及个人荣誉。所以,他像侦探一样探寻,并由家庭的命运,推及其他犹太人的命运,以及“二战”期间所有人的命运,从而产生共鸣。
当然,相对于其他家族系列作品,自传体小说还有独特的地方,就是叙述者“我”的真实材料与小说虚构材料的重合度究竟有多少。在这方面,莫迪亚诺的贡献是不小的。首先,他肯定受到了家庭阴影的重大影响。由于他父母从小对他缺乏爱,他跟一个弟弟相依为命。然而,这个弟弟早就夭折了,给他造成了很大的伤痛。他曾经表示自己早年的创作时为了“找回”弟弟。他的弟弟一直像是他的一个“影子”,而他的小说艺术的整个基调,就是追寻影子后的真实。他甚至为此而故意改变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改为他弟弟的出生年月……同时,父母的离异、放任,使他经常离家出走,在学校里也经常逃学。这种离家出走或逃学,在别人眼中,就是一种“迷失”或“丢失”。这在他的小说中经常成为一个主线:人物究竟是真的消失了,还是仅仅是在“离家出走”?或者反过来,离家出走,是否会真的造成永远消失的后果……
除了他弟弟的夭折,他父母在“二战”时期难以定义的处境和姿态,以及一直让他无法得知的生活真相,一直困扰着他。种种迹象表明,他父亲一定是与盖世太保有某种协定,才得以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且一直从事着黑市交易。他母亲是佛兰德斯人,作为演员,她在“二战”时期也为盖世太保的文化机构演出。所以,对莫迪亚诺来说,一个人的“身份”极难定义。不是黑白分明,而是具有长长的灰色地带,正邪难分,有着难以探究的深渊,从而使得每个个体都有某种神秘性。这种神秘性充斥了他的小说世界,激发人去探究,却又永无最终答案。
他与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之一、著名导演路易·马勒合作编写的电影《拉孔布·吕西安》中的主人公就非常典型:拉孔布本来应该参加地下抵抗组织,结果却因为偶然的原因,变成为盖世太保工作。在爱上一位犹太姑娘后,他又选择了两人一同逃逸,最终去向不明。这部电影放映后,由于一反人们习惯的正义与邪恶泾渭分明的写法,在法国曾掀起巨大的争议,甚至导致导演路易·马勒负气出走。
三联生活周刊:谈到“寻找”,很容易让人想到普鲁斯特,甚至有评论称莫迪亚诺正是继承了普鲁斯特的文学传统。这种说法准确吗?
董强:这种寻找、追忆,肯定令人联想到普鲁斯特,因为普鲁斯特是现代小说中追忆的鼻祖。但是,普鲁斯特是完整的小说结构构造者、建筑师,他建起的是类似于大教堂的宏伟建筑。莫里亚克则是碎片型的、细小的、精致的。他的氛围更像卡夫卡。如果我们停留在法国传统中,那么,他更应当说是小说中的诗人,是波德莱尔的传人。
三联生活周刊:虽然具有很大的“同一性”,但是从莫迪亚诺早期的创作延续到近期的作品,是否也发生着改变?
董强:虽说莫迪亚诺似乎一生都在写同一本书,但无论如何,不可能完全同一。早期作品中,他的创作以幻觉、想象为主,以自己的家庭为主体,将自己的“回忆”延伸到了自己出生前。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记忆在出生前就存在了”。“二战”期间,德军占领时期的巴黎、法国和欧洲,成为他记忆的“母体”。由于他并没有真正生活在这一时期,他的这些小说有相当大的杜撰,父母的生平故事仅仅构成想象的跳板。这方面的代表作有《星形广场》(1968)、《夜巡》(1969)、《环形大道》(1972)和《暗店街》(1977)。甚至有批评家将其中除《夜巡》之外的三部作品称为“占领时期三部曲”。正是这些作品,奠定了莫迪亚诺的声誉。
他的创作有另外一部分,其中自传元素大为增多。这一创作倾向在《户籍登记册》(1977)中开始最早出现(一般译成《户口簿》,但这一译法容易造成误解,以为法国有类似中国户口的东西),在《缓刑》(1988)、《夜半撞车》(2003)中非常明显,在《家谱》(2005)中达到最明确的表达。
由于他的青春时代处在20世纪60年代,他的小说在讲述这一时间段时,显得更加尊重现实背景,这在傅雷翻译奖得主金龙格翻译的《青春咖啡馆》(2007)中尤其明显。
可以说,从70年代起,这两种创作一直交织在一起。从这一角度看,他的创作中有一部作品,成功地将这两种倾向很好地交织、融合在一起:在《多拉·布鲁德尔》(1997)中,他从一个真实的“寻人启事”出发,追寻一个在“二战”期间走失了的犹太小女孩多拉,以及她父母的足迹。在寻找过程中,他渐渐将自己的命运与犹太人共同的命运完全结合了起来。从此以后,虚构性和真实性达到了真正的融合,而他作品的“公共性”也得到进一步确立。
三联生活周刊:莫迪亚诺的作品是对存在主义哲学的继承吗?与萨特、加缪相较,他作品中呈现的哲学理论是怎样的?
董强:我国读者往往一想到法国小说就想到存在主义和新小说,这是挺可怜的。但也难怪,因为对现当代文学的介绍很少。莫迪亚诺曾经注册学哲学,但后来辍学,专写小说。一定要知道,文学不是哲学。小说家有他的领地。萨特、加缪如日中天,莫迪亚诺当然不可能完全独辟蹊径,硬要说有影响,也肯定可以找到。他在得知获奖时,特意说了能与那些大作家比肩,真是意想不到,还提到加缪,指的就是这个。但他的创作是极其独特的,可以说独一无二,不可模仿。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傅雷翻译出版奖的评委会主席,你认为翻译莫迪亚诺作品的难点在哪儿,他的语言特点是怎样的?
董强:莫迪亚诺的语言极其简洁、流畅,而且相对简单,比勒·克莱齐奥要容易得多。但这种容易也是迷惑人的,因为就像是一些象征的东西,在看似简单之下,很难琢磨。他最难翻译的地方,还是在于那些专用名词的大量运用。因为专用名词,无论是地名、人名、商标等等,在拼音文字中,可以利用字母产生一些文字游戏的效果,唤起人们都熟悉的共同回忆。翻译成中文,就都没有了,或者需要加很多注解。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我们中文到现在还没有找到“iPhone”的最恰当的翻译和公认的汉语替代,就是这个道理。
三联生活周刊:就目前的中文译本看,是否充分反映了莫迪亚诺的叙事语言上的风采?
董强:涉及法国文学,我一般不读中文译本。现在作为评委主席,当成了职业,不得不看。我觉得他的语言感觉,从大体上,还是比较容易把握的,问题只会出在小地方,不是专业的人,还看不出来。我记得金龙格之所以得奖,是因为法国评委和中国评委都觉得莫迪亚诺就是这“调调”。
三联生活周刊:听说你在留学期间就与勒·克莱齐奥非常熟识,莫迪亚诺几乎是与其同时代成名的作家,是否与他有过什么交往,他给你的印象是怎样的人?
董强:莫迪亚诺与勒·克莱齐奥齐名,这两人可以说是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之后现代文学的两座高峰。我到法国是在80年代末,正值这两位名声最高的时候。我记得,我在与勒·克莱齐奥见面后,回来跟房东讲起,他坚决不信,因为他是一般人心中的偶像,只能在电视上见到,我一个中国学生却被他邀去喝咖啡,简直是天方夜谭!
莫迪亚诺也一样。但与勒·克莱齐奥不同的是,他住在巴黎市中心。所以偶遇他还是有可能的。我住的是与他同一个区,所以可以在同一条街上与他擦肩而过。他以沉默寡言著名。当时法国最著名的电视读书栏目主持人皮沃——现在是龚古尔奖的评委会主席——采访他时,掐着表看,发现他说话几乎结巴,用了整整10分钟,才说全他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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