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个月内上涨160%的大蒜价格,若情势扭转,种植者赔起本来,会比以往任何一次滞销的损失要巨大得多。蒜农们深知这一点,所以高兴之余,难免会对不确定性有些担忧。
收割
5月8日,各地大货车挤满了大理西湖与214国道之间的一条不知名的马路。这条被当地人称为西湖线的不到两公里的路,因蒜而兴,经销商及仓库云集于此。
向西不远就是大理西湖,西湖村家家种蒜。我们去的时候,收获的时节已近尾声,蒜农们抓紧最后的几天时间,张罗着各自地里的蒜。这些蒜很快便归拢到西湖线经销商处,进行分级、打包、过磅、装车,一片热闹的收获景象。一车车的蒜,不消三天,便上了各地的餐桌。
西湖村隶属于大理州洱源县右所镇,这里的西湖,不像杭州的西湖,船仅是一种点缀。洱源的西湖,船是生活的工具。家家户户门口几乎都停泊着小船,这些小船古朴而粗粝,仿佛就停在明清。西湖村有六个自然村:张家登、清水塘、东登、中登、南登、海塘。它们和像七巧板一般的湖中七座小岛构成汀港相连的景观,舟楫往来,湖中有岛,岛上有村,村落相连,汊港相通。岛上的土地基本都用来种蒜,勤劳的人家或是提起竹篙,或是带上两桨,驾着小船来到岛上劳作。驾着载满大蒜的小船回家的时候,吃水很深的小船悠悠而去,似从画中来。
进入南登村的路很窄,仅能容一辆车通过。杜国治的那三分蒜田就守在南登村口,紧邻路边,“漂浮”于西湖之上。杜、李是西湖村的大姓,他告诉我,白族人恋家,不愿意离开家乡,种蒜20多年来,经历了2008年每斤两毛钱的悲伤,也尝到了连续5年好年景的喜悦。但无论蒜价如何波动,村里的人大多始终居于祖辈生活的地方,不愿远行。所以西湖村,外出打工者极少,自然也就鲜有打拼者回乡务农继而发家致富的传奇故事。
大理州是南方紫皮大蒜的主要产区,其独头蒜是农产品地理标志。州辖区内有5个县市是主产区,其中洱源县出产的可能是全国最贵的蒜,年产值超过4亿元。洱源县种植大蒜有20余年的历史,作物的耕种随着市场的需求在水稻、玉米、烤烟中流变、摇摆,最近的这5年,大蒜种植已成为全县农民增收致富的“主导性”产业。西湖村一带因特殊的种植地理条件,产量高、质量优、个头大,大蒜素含量均比平原地区高出2~3倍,更能卖得上价。
“今年又是好光景。”杜国治说,经济作物不愁销路,坐在家中就能完成销售,在自己20多年的耕种生涯中,只有种烤烟统购统销时出现过。趁着这几年的蒜不愁卖,西湖村的蒜农多有包地种蒜,距离西湖30公里的喜洲镇通常是首选。毕竟本村土地有限且租金较贵,距离大理20多公里的喜洲以旅游业为主,本地人历来对耕种缺乏动力,镇上土地此前也未有规模化种蒜的传统。这为种蒜“好把式”的西湖村人扩大种蒜规模、增加收入提供了机会,租用耕地的价格也远比在本村租种田地要便宜得多。
问起杜国治村里的收入状况,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排排民居,说这家不错,那家还行,说到谁家收入多时,他的声音会明显升高地强调:“他家在喜洲包地。”包地,少的十几亩,多的数百亩,对应的是西湖村人家庭收入增长的多寡,这在村民之间成了一个简单的“家产”判断标准。娶媳妇、孩子上学、房子翻新,或者直接对某个数字有追求,这些顺理成章的欲望驱动着村民。
2200米海拔地区的阳光,总要比中原地区炙热许多。这并不能成为蒜农或收蒜人停下脚步的理由,尤其对于后者来说,不过忙碌两个月,一年的生计便有了殷实的保障。收蒜人的利润依附于大的经销商,后者以每公斤两三毛钱的报酬支付于收蒜个体,报酬因收购蒜品的成色不同而定。独头蒜多、个头大,报酬较多,丫蒜(北方称为瓣蒜)则报酬较低。杜国治告诉我,在高峰期,收蒜人能保证每天收一车,利润600~800元,有的时候能收到两车。
收蒜的季节,村里基本上看不到人,劳动力要么在地里挖蒜,要么在家中分拣。村里能见到的多是开着四轮后驱动农用车的收蒜人,他们头戴草帽穿行于村里的街巷。农用车的噪音响起,有销售需求的蒜农便会打开自家大门。
虽然每天的收购价格是浮动的,上午和下午亦常不一致,但价格肯定是透明的。收蒜人多数是本地人,本乡声誉在熟人社会中更易如鱼得水,即便是异乡客,也断然是不敢在价格中捣鬼的。村子里的居民祖祖辈辈都世居于此,彼此间很熟悉,闲话家常中难免会聊起最近的蒜价。倘若哪家的蒜比别家低几毛钱,收蒜人的“声誉”定会大打折扣,接下来的买卖自然就难以为继了。
谈起今年的收购价格,杜国治很乐意与我分享他的喜悦:独头蒜每公斤12~14元、丫蒜每公斤8元左右,蒜薹每公斤稳定在12元左右。“我也不知道好卖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但我知道不会总是这样。”他一边挖蒜一边说。我告别的时候,他仍在收割着明天的希望。
包地
40岁出头的李树珍,家里劳动力不够,她索性把自己家的3亩多地包给了邻居种蒜,自己开办了南登村唯一的一家农家乐,提供住宿、餐饮和泛舟三个项目。大理西湖虽然名气很大,但因为距离大理古城60公里的路程以及公共交通的不便,游人如织的场面很少出现。对于每年9000块钱的场地成本,她虽然有些担心,但一年下来,总还是有说得过去的收入。
一些文学作品给了乡村很多想象的空间,人们对独门独院赋予了很多期许,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幻想成美妙的画面,投以羡慕的目光,但真正乡村的生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煎熬。
对于李树珍来说,牺牲持续好年景的蒜的溢价收入,一方面能旱涝保收,另一方面,也省去了耕种的辛苦。户外的劳作由田间转向了水上,有客人的时候撑撑船,每小时能赚100块,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农家乐的餐厅操持客人的饭菜。白族的女人是出了名的任劳任怨,李树珍也不例外,加上她的厨艺在西湖村备受乡亲们推崇,所以她对自己经营的农家乐是希望大于担忧的。
杜丕明的老婆是李树珍老公的妹妹,他家的田在西湖东面的小岛上,李树珍撑着船带着我和摄影记者老关,因为她的介绍,杜丕明直接翻过了初次见面会局促的那一页,也省去了说辞上的习惯性的保守。
“每亩蒜能挣多少钱?”我问。
杜丕明答:“3000多块的纯利算不错啦。”
“小兄弟和你同年,都属马的,你跟他讲实话嘛。”李树珍催促道。
“岸上的田每亩一般有4000块以上的利润,湖田产量高些,收成好的时候能有六七千块,特别好的时候,上万块也有可能,不过很少见。”
“现在挣得多,也要承受赔得多的风险。”杜丕明补充说。
按照他的印象,蒜是从2010年开始涨价,农民增收的同时,成本也在连年上涨。蒜种、包田、人工、肥料是种蒜成本排序,蒜种买来要在冷库里冷冻一个多月,这样更易出独头蒜,冷库费用也是一项成本。
其中光蒜种,每袋就要800多块,每亩蒜需要7袋种。利润的高低取决于独头蒜的产出的比例,产量、个头的大小。独头蒜与丫蒜,每公斤价格差了三四块,没有一项是可以完美控制的,都要看天。人控制不了独头蒜,同一蒜种,种在不同地方,去年种和今年种,出独头蒜的量都不一样。“每个蒜种商都说自己的货种出来独头蒜产量高,种了以后不理想,找他埋怨几句,他就会说,是你没种好。”
“每亩蒜成本近9000块,以前蒜卖不掉的时候,成本2000多块,也没有包田,赔起来不心疼。现在一旦赔起来……”杜丕明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说下去,表示不敢想象。
西湖村人均拥有耕地三四亩地的水平,奔小康的腾挪空间有限。只有包地,才有经济效益了。但常年的耕种经验告诉他们,包地确实是一个“铤而走险”的决策。李树珍的哥哥在邻近的喜洲镇包了16亩地,当地人认为这是包地种蒜面积的“黄金比例”。西湖分湖田岸田,杜丕明在镇上靠山的岸田包了15亩地,虽然比喜洲的地租贵,但产量要大。“地包多了遇到市场不好的时候,风险太大。另外,地太多自己也管不过来,人工用多了不划算。”要在稳妥的情况下去实现收益的最大化,15亩左右,是一个刚好能平衡并说服自己的数字。
看天
快到午饭的时候,李树珍去她的农家院准备中午几桌客人的饭菜,杜丕明则邀请我去他家小坐,我欣然答应。我们先上了船,杜丕明60岁的母亲撑着船,我们身披金光,满脸红光,穿梭于芦苇荡中。船上载的,除了装好袋后的500多斤新割的蒜,兴许还有唐朝的诗意,明朝的优游。
杜丕明的家在东登村,是典型的传统农耕家庭,房前屋后种点菜,院子里养鸡,平日取蛋,过年吃肉,一个小型的自给自足“闭环”。房子是2013年盖的,几乎是拆了重建的,上下两层,花了30万元。“不包地,哪里有钱?”新房子里里外外都尽量将白族人的审美元素用齐,门楼、照壁、石屏、斗拱、飞檐、串角、凸花砖,能用的装饰也尽量用上,绘画、雕刻、诗文等各种“软装”也招呼上。
修房、娶媳妇、教育,是他们一生中最大的开支。李树珍的哥哥因为包地每年也能赚超过13万元,前年把朝东的房子装修了,去年又把朝南的一栋也装修了。追求美轮美奂的家,想必也是对人生最大的奖励。
摆设、家具、电器也在逐步更新,去年春节新买的54英寸的电视机就坐在客厅正中间。“半亩蒜没了。”杜丕明一边说着一边领我参观他的家。家里人口少,楼上全用作生产,地上摊着梁上挂着,全是蒜。晾一部分的好处是,农闲的时候去市场做零售,利润更高。白族房子二层正中间的墙壁上,必然是要供奉祖宗牌位的,按照老规矩,牌位下方不能住人,对应一楼的正好是客厅的电视。“祖上看到蒜收得好也会开心的。”
村里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农闲的时刻。蒜的收入占到了家庭收入的60%以上,9、10月种下去,第二年3、4月收割,半年的生长期。蒜收完了种水稻,每亩产1000多斤大米,卖2500多块,赚700多块,收成相对稳定。有的也种蔬菜,蔬菜种得好,利润能高一些。以前还能打鱼,贴补家用。“习总书记去年来大理,提出要保护洱海,打不了鱼了。”
洱源西湖地处洱海源头,属澜沧江水系,为高原断陷湖泊,是大理及周边地区生态安全的重要保障,必然要承担净化水质的任务。针对西湖6村7岛内群众种植污染问题,政府正在对岛内约500亩菜地和园地逐步进行一次性征用,用于恢复水面或湿地。
这个被史籍反复提及的“烟渚渔村”,渔的部分已成为历史。半年蒜、半年水稻或菜,将是西湖村完美的务农组合,但前提是风调雨顺。种蒜土要松软,土盖厚了,长出来个头小,土盖薄了,干脆就长不出来了。今年雨水多,水漫到湖田,土不够松软,影响了蒜的大小和产量。
“往年挖蒜的时候,土层是干的,是灰色的;今年土是黑色的,站着都有水。”杜丕明说起有一年夏天湖田全给淹了,“船在田上走”。所以他计划今年的湖田,收完蒜以后什么都不种了,后来又喃喃自语地说,还是种点萝卜好了。耕种的人,永远都在不种可惜和种什么之间犹豫不决,他们权衡风险,依靠经验盘算天气,往往又不能遂人意。
而对于土地的征收,是令人惆怅的,虽然每亩有4.8万元补偿,只是,“这是一次性的,土地在手上是一辈子的”。说这话的时候,杜丕明正望着9岁女儿上学出门的背影。关键时刻,还是媳妇的话能调动人的积极性:“放心吧,我家在弥渡还有地呢。”
村里的人非常淳朴,一起挖挖蒜,剪剪蒜叶,休息的时候一起抽根烟,在一个碗里喝一口有劲的下关沱茶水,很快就有了因劳作而生的认同感。这个时候,村里的谈资、八卦,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谁家修了新房子,谁家电鱼被罚款,谁家待字闺中的闺女被谁家小子惦记,谁家男人打老婆,谁家女人总打扮得妖里妖气……村里人的娱乐生活除了看电视就是八卦,人们对带有点“颜色”的八卦是喜闻乐见的,通常当天便能从村头传到村尾。
离开西湖村的时候,有的田地已经开始插秧放水。蒜季一结束,人们的心境一下子缓和得多了,插秧固然劳累,但却少了抢收的那份焦躁,隐隐的担忧已甩到了来年。一把绿油油的秧苗抓在手里,卷起裤脚踩进泥里,几个村妇暗暗攀比,看谁手快眼尖,有些厉害的小媳妇儿,一路插下来,一条直线直得不行。
谁家小孩放了假,也嚷嚷着要插秧,奶奶便和蔼地教她,插了两行低头一看,歪了,再低头一看,蚂蟥吸腿上了。“不插了,不插了。”拽了蚂蟥就摔,逃荒一样跑上田埂,赤脚走到田头,喝着奶奶用大水壶带来的水,美滋滋地倚在大青树旁,如童年的温床。若干年后细数内心最安宁的时刻,总有这天的一席之地。关于蒜的细节,都该忘了吧。
记者 程磊 摄影 关海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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