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不相识
那一天,风微雨细,兜兜洒洒,梅乐怡出得楼来,低头急行,春雨迎面,抽得紧紧欢欢,种在脸上密密麻麻,生出了凉,好比长出一地的庄稼,吸足了水,露出一星半点的绿芽,撑开她的面妆。
她急急折回去,取伞。惦记饭堂里今天有炒面!她最爱这一口。是想早一点去的。匆匆赶到,人不多。梅乐怡放下伞,洗了手,刚转身,猛一阵响,冲进来几十名同学,一下儿哄抢散开,乱糟糟推挤,拉出队伍,排了七八列,每列有八九人。
梅乐怡饭量本就小,人家说她长的是那种麻雀儿小肚子,填点食就能饱。她平常爱吃零食,瓜子、话梅、山楂、怪味豆,得闲就变戏法拿出来,嘎嘣嘎嘣,那嘴总在动,哪还有再进主食的地儿?可是真要不吃饭,又很快会饿,尤其是午餐,尤其吃炒面,一点拉不得。
饭堂的炒面做得好,每周二才卖。做面的师傅是陕西人,购置了专门的蒸面锣,涂刷面浆,蒸出三五锣,八成熟,切条,拌以炒菜佐料,装在笼屉里蒸,蒸熟即出,两个窗口一屉,柔韧劲道,个个争抢,就连吃惯稻米的江南人,也不例外。每一位都要上好几份,落后的根本轮不着。
梅乐怡紧张,赶几步,仍排在尾巴上。搭了档递盆送碗的,在身旁穿插,每一次穿插都叫她揪心。
前头的男生还一个劲儿往后退,她老要躲,否则就踩脚了。闪回之间,发现了“宝宝”,竟站在最前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像得救了似的,喊着她的名字,惊喜而忘形。
“宝宝”单玫眉,朝着她招手。她施施然上前,“宝宝”拢住她,她就有了“插队”的嫌疑。身后几位分明在嘀咕,她似乎觉得出后背上嗖嗖叠堆的目光,辣辣的、麻麻的、黏黏的、尖尖的、寒寒的,多半是女生的,男生则别开头,斜着眼笑,就像能有这么个出格的美女,歪着饱饱囊囊的两瓣儿小屁股,仿佛鼓足了风,在队列外招摇,是极大的恩赏。她巴望里头的师傅早一点动活,好不叫人惦记,那些人却是一个个的大耳、肥头、沉屁股,听不见窗口外那片敲盆子打碗的吵吵声,梅乐怡心上不安。
这时节,黄羽衣发作了,冲着梅乐怡叫嚷:不许插队!前头的,站队啦!
想必他饿极了。这小子打小儿就是饿死鬼投的胎,无论早上吃不吃饭,吃多少饭,到第三节课,准听见下头“里个儿浪个儿”闹咕咕,吵吵着要吃要喝。更何况是香喷喷的炒面!
他和梅乐怡之间隔着三男一女,人家都在友善地缄默,顶多是敢怒不敢言,这家伙偏偏自私得透过顶,站上了发尖尖,招摇、无所顾忌。梅乐怡很心虚,在这两嗓子喊开时,下意识地回了头,心道说的绝不是她,对着那个人匆匆一瞥,看得残缺不全。
那家伙目光死戳戳的,对着的正是她。一脸的不匀称,愤气和怒气把一张高平的脸,团成光溜溜的元宝,须毛乱涌,猛不丁一张,就是红脸膛的恶李逵。
梅乐怡涩涩回头,摇一摇“宝宝”。“宝宝”是她的铁姐妹,撂出话,掷地有声:人家早来了!
“宝宝”不屑一顾地扬了头,把梅乐怡拉上第一位。黄羽衣欲罢不能,“宝宝”的话夹住他,让他成为了焦点新闻,大有无理取闹之嫌。他那张脸慢慢儿红起来,正如血血的鸡冠子。
往常,这类事并不稀见,他高兴时睁眼闭眼,嚷几嗓子,对方都会装聋作哑,他很体面地下台。今天的女生不识相,欲盖弥彰、理直气壮,他便梗脖子,暴青筋,恰似一只斗鸡,顾视着左右,把众人的目光收过来,悠悠地说:我昨儿就在这里站队,大家见证,你们说,我该不该站到最前头?!
几个混混,四方附和,一阵哄笑。有说他周末都没休息,就来报到了。有说他前年就来站队了。更有说他爸爸年轻时,曾在这里排队,他接班,谁要不信,问问饭堂的师傅!黄羽衣抢白道:问什么老师傅,问这里的洗碗水、酸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