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吊唁
蔡安跟在蓟九身后,慢慢腾腾朝堂屋去的时候,心里正想:这赤火大仙不愧是个得道的精怪,夜里将他放到棺材里,白日却又平白做了个身份给他,好教他来去自如,又不招人怀疑,行止之间,似乎对这家人颇为了解,看来他所说的有旧,应当不假。
今日是蓟二少死的第二日,用完早膳,蓟九便来告诉他,蓟家众人正在堂屋候着,说要商量停灵下葬的事,请他过去一同商议。
等到了堂屋前的门廊,却听得前厅一阵喧闹,一个浑身戴孝的妙龄少女,并一个同样打扮的丫环,正要往堂上去,却被几个下人一道拦下了。
那少女怀中紧紧抱着用布条包裹的长方形物事,正自哭泣,身边的丫环却显然是个伶牙俐齿的,高声骂道:“光天化日阻人祭拜,你们就不怕遭到报应吗?蓟相公死了才这半日,你们就这样欺负起人来,可见平日里是怎样的跋扈!”
里面没人理睬她,却也不见放行,等后来那丫环骂得狠了,里头方出来一个五十余许的中年人,做的是管家打扮,低声喝道:“光天化日在灵堂前喧哗,成什么样子?你一个烟花女子,须得知道分寸,守住你的本分才是正经!”
那丫环却不买账,冷笑道:“你如今还敢同我家小姐说起本分?你们这一大家子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我一件件都瞧在眼里记在心里。此刻不许我们去祭拜,莫非蓟相公死得别有隐情,怕我们进去看见了会戳穿吗?”
他二人这边吵得正凶,蔡安脚步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只得暂且让在一旁。
与他同来的蓟九也一起避到了一边,低声道:“这妮子嘴好利呀,梁管家只怕说不过她。”
蔡安心念一动,问道:“那两个女子又是什么来路?”
蓟九叹了口气,道:“原本我也不应多说……不过小道长是来超度亡魂,少不得同魂魄多多亲近,能多知道一些也不是坏事——这女子原是镇上欢掬楼的花魁,叫做彩荇,得二少爷宠幸亦有好几年了,原本也就是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不过三年前出了一档子事,全家人都不大乐意见到她。”
蔡安仔细瞧那哭泣女子的形容,倒是眉目清秀、楚楚动人,忍不住道:“哦,出了什么事?”
蓟九左右看了看,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说起来也是冤孽,我们府上原来有位少夫人,乃是二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室。二少爷成亲后不安于室,整日出去寻欢作乐,这位少夫人……不巧又是个心气极高的主儿。约摸三年多前,有一天,二少爷去了彩荇那里听曲儿,整夜都没有回家,少夫人气得很了,便跑去了附近的山上,从悬崖上跳了下来,就此摔了个尸骨无存。”
这故事虽被蓟九说得平淡无奇,但蔡安品读其中的况味,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寒。
蓟九又接着道:“这位少夫人,原本又是蓟家的表小姐,是现下府上表少爷的亲妹子,同两位少爷自小便十分亲厚。少夫人死得这般凄惨,她的亲生兄弟嘴上不说,心里不知该怎么记恨二爷?就连与二爷一母同胞的大少爷,自此也与二少爷渐渐疏远,远走出仕,大约心中也在怨恨他罢?”
他说话的当口,厅堂里头终于又出来一人,却是个身材高挑、容颜姣好的女子。
她一出来,也没开口说什么话,那彩荇丫头与梁管家,却齐齐收了声,再没多说一个字。
蓟九在蔡安耳边笑道:“瞧,正主儿来啦,这位罗姑娘,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彩荇姑娘只怕要倒霉啦。”
果然那罗姑娘懒懒瞧了三人一眼,目光却停留在了彩荇一人身上,道:“你可是来看他的么?果真还有几分良心。”
她一开口,蔡安心中便是一跳:听这声音,岂不正是先前在蓟二棺前发誓说要杀死自己的那个阿缠?
这边彩荇还没接上话,罗缠面上忽而便换上了笑容,柔声道:“你来得正好……正好……”她口中呢喃,忽而合身扑上,右手紧紧掐住了彩荇的脖子!
周遭人猝不及防,她出手又奇快,哪里来得及拦住她?
彩荇的丫环尖叫一声想要冲上去拉开她,却被她用手轻轻一拂,便跌倒在地。
罗缠行止虽疯狂,面色却始终如常,神色也十分清明,她双手渐渐绞紧,冷然道:“他生时既然这般喜欢与你一起,你又这样念着他,我便做件好事,这就送你与他去见面!我找不到那害死人的蔡平生,如今有了你,想必他也是快活的,必不会再怪我!”
这一出实在是出人意表,别说蔡安与蓟九二人,便是站得更近些的梁管家与众家丁,也已看得呆了,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一步。眼见那娇娇弱弱的彩荇姑娘已两眼发白,快要断气了,堂内终于有人发了话,道:“阿缠住手。”
罗缠听了反怒道:“我偏不住手!”
堂内快步走出来个身着宝蓝长衫、剑眉英目的青年,伸出手,闪电般在罗缠臂上拍了一掌。
罗缠似是吃了大痛,脸色都白了,却仍不肯松手,紧紧卡住彩荇的脖子,一路将她往灵堂拖去。
彩荇带来的那个丫环人摔在地上起不来,此刻却高声哭道:“表少爷……表少爷赶紧救救我家小姐罢——”
那青年一声不吭,一掌又打在了罗缠的肩膀上,罗缠怒而回击,两个人当中夹着个彩荇,竟在堂前堂而皇之打了起来。
蔡安大奇,悄声问蓟九:“这个表少爷也是蓟家的人?两个人怎么好似仇家一样?”
蓟九亦低声道:“这便是我方才提起的那位本家表少爷,已故少夫人的嫡亲哥哥,叫做陆伽声……蓟家世代巨富,向来不少人觊觎,故而这几位少爷小姐,打小一块儿长大,从同一位师傅习武,除了已经出师做官了的大少爷,体弱无法习武的二少爷,便数这位表少爷的功夫最高。哎,这些少爷小姐,自小娇惯,身上的确有几分功夫,平日里便不对付,常常无缘无故便大打出手,更不用说今日了……”
他二人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那边已打得不可开交。罗缠虽是个女子,但打起架来架势大开大合,刚硬无比,那同她对打的表少爷陆伽声,一时片刻竟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周围蓟家家丁显然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居然没有一人敢上前帮忙。这却苦了弱不禁风的彩荇,罗缠虽松了她脖子,却仍扣住她肩膀,她死死抱住手中包裹,神情已然痛苦之极,却仍不肯放手,便似溺水之人抱住最后那一根浮木。蔡安虽与她素不相识,看着竟也觉得有些不忍。
她带来那丫环此刻终于也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又扑了过来,尖声叫道:“住手!住手——是你们蓟相公叫我们来的!你们莫非想让蓟相公死了也不能瞑目吗?”
罗缠冷笑一声,道:“放屁!他人都已经死了,难道你家小姐还能和鬼说话不成么?”
那丫环哭叫道:“我哪敢扯这样的谎话?确是蓟相公叫我们来的——”
她一声叫得凄厉无比,声音方歇,便听得厅堂里有个老者朗声道:“阿缠住手。”
这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却同陆伽声说出来的分量大不相同。罗缠呆了一呆,竟真的停下手来,松开了彩荇的胳膊。
内堂里缓缓又走出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在厅门前站定了。
罗缠跺了跺脚,道:“舅舅,你真信她说的话?”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阿缠,选之在世的时候,彩荇姑娘不曾敢踏入蓟府一步,如今选之走了,她却反而来了——我且问你,若不是选之让她来的,她能有这样的胆量吗?”
罗缠闻言一时语塞。
那边彩荇终得喘息的时间,在丫环的搀扶下缓缓站直了身体,轻声道:“舅姥爷明鉴,应舒说的字字不假,确是蓟相公让我来的。”
她解开怀中的包裹,露出其中一尾古琴来,道:“七日之前,蓟相公最后一次来我欢掬楼,留下此琴,并嘱我今日一定要带琴来府,与他奏一曲‘画楼空’。今日他人虽已不在,但彩荇仍盼能得践此诺,唯望诸位成全。”
她方才脖颈被掐,红痕仍在,说话声音难免嘶哑,但字字清晰,语意坚定,加之微红眼眶、凌乱鬓发,教人油然心生怜惜之意。
蔡安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道:这蓟二少不论为人如何,女人缘却是好极了的,原有一个痴心不改的罗缠,如今又多一个楚楚可怜的彩荇。
那老者没有发话,旁边陆伽声已忍不住道:“舅爷就成全了她罢。”
罗缠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这样多嘴?又关你什么事了?”
陆伽声还来不及反驳,那老者已先开口:“阿缠不必多说了,彩荇姑娘,你且跟我进来罢。”
罗缠还待再说什么,那老者已转身去了里面。她回头瞪了眼陆伽声,跺了跺脚,便也跟了进去。
蓟九见状,忙道:“这位舅姥爷,名讳是上显下鹏,是两位少爷的表舅,这几年虽不常在府内,却是从小看诸位少爷小姐长大的,这几日赶巧正在桐花镇上,便留下来主持大局了……小道长,门口没人堵着,我们也赶紧进去罢。”
蔡安这才记起自己是冒充了赤火观的小道士,是要去和蓟家亲眷商量法事与道场的,忙上了门廊,这才瞧见了灵堂里的情形。
现下虽是白天,屋内却明晃晃点了许多烛火,几十匹上好白绸悬挂梁上,映得烛火更亮,大堂中央摆了一口黑漆大棺,应当便是蔡安躺过的那一具。
棺材两边,整整齐齐放了几张椅子,方才还在门口要发疯杀人的罗缠此刻端端正正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她的旁边则坐着舅老爷陆显鹏与陆伽声——那舅老爷似也知道两人的脾气,故意坐在了两人的当中。
即便如此,罗缠那犹如能杀人的目光,仍时不时落在陆伽声的身上,陆伽声却似毫不在乎,正眼也不去瞧她。
而那楚楚可怜的彩荇姑娘,也得了一个座位,一张小几,已将琴放了下来,
蓟九先进去,和那位舅老爷耳语了几句,便带着蔡安在厅中角落里坐下了,自己则随侍一旁。
舅老爷陆显鹏先同蔡安点头示意,然后转过头去,朝彩荇道:“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但今日蓟府新丧,你又毕竟同选之有些过往情谊,你速速奏完这曲,快些回去罢。”
彩荇拭去了颊上泪水,低声道:“是。”说罢抱着琴,向棺木方向拜了一拜,又道,“蓟二少,我依你所言,来奏这一曲‘画楼空’,望你……望你去得安稳……”说到此处,声已哽咽。
她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开声唱道:
到底人间多愁患,又照见,明月沟渠。
冷冬易醉,松琴酒篓,迎风翠柳。
得意否?合意否?快意否?
半生里,青眼谣诼皆有。
名马美人今安在?功名寿数谁长久?
听檐间铁,铮铮阵马,原应袖手。
便引云霄碧空尽,
南共北,同消瘦。
这一阕词曲调本就高亢婉转,彩荇亦不愧是欢掬楼的当红歌妓,嗓音清丽,琴声动听,唱完这一巡,又清弹了片刻。
便在众人都沉浸在琴声中时,却忽闻一声巨响,伴着彩荇一声惊呼!
琴声立止,彩荇身体后仰,呆呆瞧着面前的古琴,而她面前五尺有余的古琴,竟已顺着木纹,从中生生裂开!
她学艺至今,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看了看堂上蓟二少的木棺,又瞧了瞧自己双手,眼泪更是再也止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罗缠早已憋不住,在一旁冷冷道:“琴你也弹过了,总能滚了吧?”说着便要用脚去踢那碎成两半的古琴。
陆伽声却忽然蹲下身,一把抓住了她踢出来的脚,道:“慢着。”
罗缠本要发作,但目光一转,奇道:“咦,这是什么?”
陆伽声没答她这一句,单手已探入碎开的琴身中,攫出一件物事来,手掌见方,就塞在琴声的夹层中,却是薄薄的一本账册。
他拿过来翻了几翻,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低声道:“这是一本暗账。”他说完将账册递给罗缠。
罗缠接过来看了两眼,面色也是大变。
蔡安眼尖,虽瞧不清里面写了些什么,却分明看见那账册的内页页脚,画了小小的一团火焰。
这火焰似乎与赤火大仙留下的记号有几分相似,又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