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而坚硬的知识分子
对于第一次见到草婴时的情景,徐振亚始终记忆犹新。那是1982年春天,他去苏州参加第二次全国俄罗斯文学研讨会。草婴当时穿着一件格子花呢夹克,脚下是一双棕色皮鞋,打扮得既得体又随意,他的普通话带有宁波口音,语速不紧不慢,条理清晰。“他先介绍了自己走上文学翻译道路的过程以及遇到的坎坷和磨难,然后说研究苏联文学离不开认识苏联的现实生活,也就不能不涉及苏联的现实政治……”徐振亚对这次见面记忆深刻,他回忆,“在我原来的印象中,草婴先生只是一位杰出的翻译家,听了他的发言才意识到他不仅是一位翻译家,也是一位关心政治、独立思考、敢于表达自己意见的思想者。”
实际上,这也是草婴一贯的作风。1955年“反胡风集团”时,《人民日报》发表了几篇胡风的材料,其中有一封俄文翻译家满涛写给胡风的信。满涛因此成为批斗对象,但草婴认为“满涛是老实人,爱好做学问,书生气比较厉害,不可能是反革命分子”。因此,上海有关报刊要草婴写文章揭发批判满涛,他一字未动。1957年“反右”时,草婴又被要求写文章批判傅雷,他也拒绝了,因为“傅雷不是一个对国家没有好处的人,绝不是我们的敌人”。
1976年,姜椿芳从秦城监狱出狱后,写信给草婴,希望到上海养病。那时候,草婴一家虽然栖身在狭小的处所,但还是盛情邀请姜椿芳前来。他乘坐的轮船定于9月9日下午5点钟到达上海,由于年事已高、身体虚弱,草婴要去码头迎接。但工宣队宣布当天下午4点钟有重要新闻,所有人员必须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一律不得外出。草婴当时还属于监管对象,不能自由行动,只好设法偷偷溜出了监管地,在开往码头的公共汽车上,他听到了电台广播毛主席去世的噩耗。见到步履蹒跚、一脸病态的姜椿芳,草婴十分心酸,当天晚上特意准备了简单的饭菜为他洗尘,而这样的举动在当时很可能招来灭顶之灾。“他对朋友有情有义,哪怕冒着极大的风险,也不违背自己的做人原则。”徐振亚对此很感慨。
而这也是草婴一直以来所遵循的知识分子的良知。在他看来,“良知是心,是脑,是眼,是脊梁骨,是胆;‘心’是良心,做人做事都要凭良心,要是没有良心,什么卑鄙无耻的事都可以做;‘脑’是头脑,不论什么事、什么问题,都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分析、判断,也就是遇事都要独立思考,不能人云亦云;‘眼’是经常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社会,观察人民的生活,要随时分清是非,尤其是大是大非;‘脊梁骨’是人活在世上总要挺直脊梁,不能见到权贵,受到压迫,就弯腰曲背,遇到大风就随风摇摆;‘胆’是勇气,人如果没有胆量,往往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事也不敢做”。
相识之后,徐振亚经常去拜访草婴,而草婴对于译界晚辈后学的关心爱护让他非常感怀。他在《我所认识的草婴先生》一文中写道:“每次见到先生,他总会询问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有时候会告诉我哪篇文章值得一读,甚至把好文章复印后寄给我;有一年我患脑梗突然晕倒,先生听说后要我注意劳逸结合,还反复强调‘要卖力,不要卖命’;那次他送我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12卷《托尔斯泰小说全集》,生怕我搬不动,还特意叫来一辆车,亲自送我回家;南京大学的余一中教授,也是他关心和器重的一位晚辈,几年前因患肝硬化接受肝脏移植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款,草婴先生得知后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联络上海的几位朋友,为余教授募捐,以解燃眉之急,他自己带头慷慨解囊,同行们也纷纷捐款,帮助这位教授渡过了难关。”
对于社会现实,草婴也非常关心,他在上海第一个倡导成立翻译家协会,呼吁提高翻译家稿酬,尊重翻译家的工作。“上海翻译家协会是1986年正式成立的,之前民政部门不批准,认为翻译不能成家,但草婴先生坚持认为文艺翻译应该有这样的社会名声和地位,争取了很久才通过审批。”徐振亚说。尽管有自己的坚持,但草婴从来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他非常理性,对待问题不偏激,年轻人对于一些社会现象的意见通常比较激烈,但他的态度很温和,坚持一分为二看问题。对于过去遭受的苦难也是轻描淡写,从来不会控诉。”曹元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