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作者电影代表了法国电影,那么它就是饱受关爱的任性小孩。
长久以来,法国电影背负好坏两种名声,一种叫文艺,另一种则是不知所云。
近年来最著名的不知所云的例子是戈达尔的《别了语言》(Adieu au langage)。“新浪潮”的奠基人中,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ette)今年初离世,特吕弗1984年拍完《情杀案中案》(Vivement dimanche)后去世,最近几年,侯麦(Eric Rohmer)、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也都纷纷离世,只剩下80多岁的戈达尔,依然桀骜不驯,依然向现实叫板。
2014年第67届戛纳电影节,《别了语言》是唯一没有召开新闻发布会的竞赛单元影片。原因大概是老爷子根本没有到场,主演们倒是来了,可是名不见经传,人们兴趣缺缺,只记得其中一位主演跟记者强调说,“本片还是有剧本的”。与剧本相对的,自然是全片的碎片式呻吟,汪洋恣意的自我表达,以及充满反讽的3D效果。色彩失真,画面断裂,影像重叠,整整70分钟,现场观众的眼睛饱受可怕的3D摧残,但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捕捉碎片中的双关和寓意,乃至,摘了眼镜,松一口气,还是站起来鼓掌。
《费加罗报》评论说,固化观影经验早已经形成了30年,之后的人类已不配拥有流离失所的自由,戈达尔的电影语言已经超越电影,就像电影名称所展现的那样,语言消解。“放弃了一切,再走一步,放弃自由本身。”
比较而言,刚刚获得恺撒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的阿诺·德斯普里钦(Arnaud Desplechin),倒更像是“新浪潮”60年代原汁原味的承袭者。他本人在接受本刊采访时,也说自己的作品是“隔代遗传,是称得上我祖父一辈的‘新浪潮’,在影响我”。
德斯普里钦今年56岁,声音和样貌都出乎意料的年轻而富有魅力,甚至足以吸引女“粉丝”。有人认为导演比他“御用演员”——马修·阿马立克(Mathieu Amalric)更具有法国男人的魅力。后者出现在《青春的三段回忆》倒是一种必然,因为这部电影与20年前的《我的性生活》(Ma Vie Sexuelle)渊源颇深,甚至称得上是前传。马修扮演的人类学家保罗回法国时被神秘人物带到审讯室,在对方的不断追问中,保罗对青春时代的追忆开始。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德斯普里钦提到他们家阅读普鲁斯特的传统,于是大约是某种青春期的叛逆表达,15岁的阿诺决定反抗这种家族式条条框框,发誓此生不读普鲁斯特,他说:“我想要用流行文化的电影,来对抗这种高雅文化。”《青春的三段回忆》是在追忆似水年华,那位神秘官员恰巧扮演了浸了茶的玛德莱娜蛋糕的角色。
法国电影界并没有像中国这样有第几代的划分,但按“隔代遗传”的说法,德斯普里钦显然是“新浪潮”后的第三代。《纽约客》资深影评人理查德·布洛迪(Richard Brody)2013年曾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讨论法国“新浪潮”中发起的电影作者论,行文中不可掩饰地对他们有一种“小题大做”的调笑感。他写道,“新浪潮”这个陈旧的名词,神秘地奠定了现代电影的基础。按照他的叙述,60年代,也不过是一小队少年人,在战后的巴黎无所事事,又适逢德国占领法国期间,美国电影曾被禁止进入,开放后涌入大量美国电影,他们一天总要看上三四场电影,尤其对好莱坞电影十分迷恋。这些看法,被发表在1951年刚刚创办的小杂志《电影手册》(Cahiers du Cinéma)上,观点多半是对遥远的好莱坞电影的指手画脚,并不知天高地厚地无视制片公司的资本力量和编剧的创作,只认可导演,认为希区柯克、霍克斯、普雷明格这些导演,他们才是电影的唯一作者。
在这场电影作者大辩论中,从作为作家的巴尔扎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作为画家的毕加索到作为作曲家的斯特拉文斯基,都被这几位少年人用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希区柯克们的电影无疑是天才的作品,它们的创造性并不亚于上述艺术家。甚至上纲上线,将发表在杂志上的这些评论统称为“作者论”(Politique des Auteurs)。
作者论又直接促使人们更明确地将电影划为三六九等,上世纪20年代,其实就有过相关争辩,正统文学改编的电影,比流行小说改编的电影高级,而作者电影的价值,至少与前者不相上下。但1954年,特吕弗以《电影中的某种趋势》(Une certaine tendance du cinéma)一文,宣告了作者电影论的大获全胜。英国埃克塞特大学电影学教授苏珊·海沃德(Susan Hayword)在其《电影研究关键词》(Cinema Studies:The Key Concepts)一书中,将之定义为一场“准俄狄浦斯式的论争”,这场争论,不仅确立了作者的首要地位,还使得浪漫而保守的美学成为法国电影主流。
特吕弗们开心地将自己喜欢的美国电影戴上了经典的标签,他们显然非常成功,要不,我们不会觉得“导演是电影的作者”这种题目有什么好争论的。但大多数电影的剧本,仍然是导演自己创作。不消说,德斯普里钦是其中一员。
与此同时,他们也付诸实践。看到奥森·威尔斯25岁上拍出著名的《公民凯恩》,他们也跃跃欲试,“让电影成为年轻人的艺术”是其时的一个念头。正如你所知,特吕弗26岁那年拍出了《四百击》顺便拿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剪辑奖,同年,28岁的戈达尔拍出了《筋疲力尽》(Breathless)。在这两位的带动下,“法国电影新浪潮”席卷世界,以至于“新浪潮”被到处引用,甚至成为符号化了的流行词。
作为与“新浪潮”同时诞生的一代,德斯普里钦最初的电影给养却来自好莱坞。他十几岁时正好赶上美国电影的黄金时代,被好莱坞四小子吸引:“每个人都觉得本国电影不好,我也一样,斯科塞斯和科波拉们的电影才是我的心头好,对本国的‘新浪潮’却关注得很少。”直到80年代,德斯普里钦再看特吕弗,才感到“听懂了他的声音”,他所说的“新浪潮”对他的显性影响,才真正开始。
德斯普里钦说他在特吕弗电影中,常常感受到浓厚的自传性,以及浓烈的激情。从痴迷好莱坞电影,到对电影的激情,德斯普里钦那一代人,与“新浪潮”先贤们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导演《新桥恋人》的莱奥·卡拉克斯(Leos Carax)和奥利维耶·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他们首先是电影迷,其次才是电影人。
但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先天的,甚至是作为一名电影观众,也是需要花时间学习的:电影人需要学习如何买一张票,走进电影院,黏在座位上,看完整部片子,走出影院的时候,影像要留存在脑海里。“作为影迷的一面,对电影的炽爱与对电影人的敬畏”,是他拍了将近30年电影后唯一没有改变的。
德斯普里钦说他追求的既不是商业电影,也不是现实主义。“我处在这两种对抗势力的中间位置,是一种对浪漫精神的追寻。”浪漫精神(romanesque)这个词,同时也可以翻译成“叙事的”。作者论的另一个维度,是“场面高度”。德斯普里钦说的“相对于电影主题,更在乎电影的场面调度”正是他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另一个拍摄特点,作为作者电影的承袭者,情绪表达与场面调度,是高于叙事的。按照“电影手册派”的观点,“作者”并不仅仅是一个剧本作者的体现,导演的签名会旗帜鲜明地写在他的场面调度中。
从票房的角度,今天法国的作者电影的确很难与好莱坞抗衡,许多人最近一次对火遍全球的法国电影有印象,还是2011年的《触不可及》,再往前数,恐怕要算让·雷诺了。但作为德斯普里钦本人,他并不追求拍摄受欢迎的作品,他说:“尽管电影的票房成绩好,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但我的电影,并不仅仅为了拍给观众看,他们未必全都是真正的电影迷。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就比较孤独,我喜欢与孤独对话这个概念,如果有时候我的电影太抽象,无法做到与所有人对话,但只要能跟一个人对话,也足够了。”
很难判断,德斯普里钦的这番回答是否代表了法国作者电影的群体,但不得不承认德斯普里钦在艺术上的任性。这种任性,大概要归功于法国电影的特殊土壤。
作者电影在法国,并不是一个纯美学和理论研究的概念。“新浪潮”最为直观的影响,是法国政府对年轻电影工作者的鼓励政策。其中最令人在意的,当数“收入预支”:每年有2500万欧元的预算用于资助拍摄处女作的电影人,平均每年获得资助的电影项目大约在60个左右。主持这个电影账户的是CNC(Centre National du Cinéma et de l‘image animée,法国国家电影中心),资金来自票房收入中缴纳的一部分税收。
这项表现法国“文化例外”的骄傲纪念碑,从60年代开始屹立至今,最早时特吕弗和被称为“新浪潮之母”的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都曾从中受益。
“我从来没有过资金上的困扰,即便年轻时也是如此。或许因为我的电影从来都是相对小成本的,有时候拿到的资金多,就多用,拿到的资金少,就节省着来。”别说马修曾出现在他的七部电影中,制片公司“Why not production”也从他的第一部电影开始合作到现在。这么多年的合作,德斯普里钦与这些合作伙伴们形成了一种家人式的紧密联系,别说德斯普里钦的电影制作是家庭式的,整个法国电影产业也像是CNC作为母亲的大家庭,与其他许多国家的年轻电影人相比,他们的处女作,总归要容易得多。
因此,对于“会否在意自己电影的受欢迎程度”这样的问题,大概只有这些“被宠坏了”的法国电影作者,才会毫不犹豫地说“不”。倘若说每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寻找平衡,也是发生在德斯普里钦所说的“忠于自我和打动或惊吓到观众”之间。
三联生活周刊:马修再一次出现在了《青春的三段回忆》,你已经跟他合作了许多次,为什么?
德斯普里钦:马修是法国演员当中,少见的具有幽默感的一位。他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我的第一部长片《哨兵》(La Sentinelle)。当时他来面试时,还以为是一个剧组的技术岗位,因为在那之前,他从来都没想过要演戏。但我当时知道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所以坚持马修扮演一个医学生的角色。
三联生活周刊:在后来的《吉米·皮卡尔》(Jimmy P.)中,马修又被委以重任,而皮卡尔又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角色。有人说,如果没有马修,可能甚至都不存在德斯普里钦?
德斯普里钦:的确。《吉米·皮卡尔》中,我写了一段长达5页的个人独白,许多人都觉得要表演这段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想不出来有其他任何人能够演得了这段。我和马修的合作关系很特别,他常说,是我创造了他作为演员的身份。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演员也创造了作为导演的我。我跟他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种艺术友情。
三联生活周刊:你时常提到特吕弗,也曾在多个场合谈到过他,从特吕弗导演那里继承的东西是什么?
德斯普里钦:应当说是一种激情。特吕弗电影中的人物总是滚烫炽热,暗流汹涌。《两个英国女孩与欧陆》(Deux Anglaises et le continent)也好,《绿屋》(La Chambre verte)也好,人物角色都充满激情,但与此同时,又绝对优雅与克制。既粗暴,又温柔。他电影中的人物总是拥有这样的气质。除此之外,特吕弗拍的电影似乎都是自传,但是又显然充满浪漫主义倾向,与现实的自传相悖。这就使它们另有一种向观众忏悔的情绪在里面。这是特吕弗最触动我的地方,这种精神也将继续指引我。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提到过,说自己是“用摄像机写作”,这句话怎么理解?
德斯普里钦:这是我的挚友菲利普·加瑞尔(Philippe Garrel),一位比较低调的电影大师说的。有一天他告诉我:“你看,我拍电影,因为我想成为画家。你呢,你拍电影,因为你想成为小说家。”我觉得他说得太有道理。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刚才提到自传性这个词,成为小说家的欲望和自传性,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德斯普里钦: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的演后谈中,一位年轻的现场观众说,《青春的三段回忆》使他想到了(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的确,我非常喜欢莫迪亚诺,而我的确也喜欢将个人情感投身到我的电影当中。举个例子,拍摄中,我要求我的演员,不仅在表演上是有天分的——因为我既然选择了他,就已经说明他一定是擅长表演的——我更需要我的演员,能够在镜头前表现他私密的一面,这一面要足够个人,以至于是令人尴尬和脸红的一面。在这么要求演员的同时,我对自己的要求其实也类似,使用个人的私密体验,投射到故事中。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不追求受欢迎,你在电影上的抱负是什么?
德斯普里钦:我觉得我所有的电影,互相之间都有很大区别。我总是试图探索不同的东西,所以非得说有什么抱负,应该就是探索不同的电影领域,越多越好。比如这部《青春的三段回忆》的拍摄体验就很令我振奋,因为与一帮十六七岁的演员合作,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文 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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