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电话打来的时候我被吓个半死。父亲试图自杀,现在医院里,正在给他缝针。就这么一句话,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从床上一跃而起。女儿出生之后妈妈来呼和浩特帮我照顾孩子,父亲留在牧区,给弟弟帮忙。弟弟说,没有妈妈在身边,父亲就显得特别孤单,手边的收音机一开就是一天,从不换台。或许他根本也不听,找个伴儿而已。
父亲有严重的高血压,这导致那个健步如飞、经常在草原上一个人打草放牧的汉子成了拖着一条腿,一步一步缓慢挪动的笨老汉。起初,父亲常常为此事生气,说自己现在完全是废人一个。他拿妈妈出气,经常把碗筷摔得到处都是。妈妈知道他接受不了现在的自己,尽量让着他。后来,他也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拖着他的一条腿早晨起来给牛喂草、收拾牛圈、打扫院落。只是人变得异常敏感,“老”和“无用”两个字我们都很少提及。
那天,父亲患了感冒,弟弟就没让女儿查斯娜去爷爷那屋。父亲想去收拾牛圈,弟弟说他还在感冒发烧,自己去收拾了。父亲把这两件事放到一起,认为弟弟和弟媳妇已不再喜欢他,不仅不让孙女儿来和他玩,连牛圈都不愿意让他碰。可能是感知到了“无用”的可怕和孤独,当天晚上他喝了一瓶白酒,给牛割草的镰刀被他磨得锃亮,等弟弟他们睡下之后便照着自己的脖子来了一刀。弟弟说,在推进医院手术室的时候父亲哭了,不知道哭的是什么。
弟弟跟我说,在医院的那一周里,父亲特别乖,医生说什么他都听,任他们摆布。只是,病房的人问起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时父亲就说是让人给揍了。我再也放心不下,打算用最快的速度把父亲接到呼和浩特来。尽管父亲一再要求还是坐火车便宜又稳妥,可我坚持让他坐一回飞机。尽管是弟弟陪着,他还是问了好多关于飞机的问题。我一一解答,并提醒他要提前两个小时去机场,还告诉他机场离市区较远。呼伦贝尔和呼和浩特温差太大,父亲穿了一身冬衣上飞机,也不知道脱下来,下来时满头大汗。见面时我绝口不提自杀之事,故作轻松地问他坐飞机的感觉如何。父亲说飞机就是噪音大,还特别热。见我笑,他也笑了。出了机场,那个曾经在草原上策马驰骋的父亲,竟然不知道步子应该怎么迈,看着电梯试了几下也不敢站上去。我来做示范,他才战战兢兢地站到我身边,还打趣说:“你们城里人可真懒,上楼梯都不用爬了。”等我们登上小区楼道里的电梯,父亲就更自信了,说:“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们果然懒。”我本想说,“您腿脚不方便,这样不是正好吗?”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白天我和妻子上班,母亲忙着带孩子,父亲变得无所事事,整天坐在家里。在牧区,男人很少带孩子,也基本不接近锅灶,父亲到了城里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想到父亲必须有事可做才可以,我就从小区的饮水处给他办了一张打纯净水的卡,这样他每天需要接三次水,可以下楼活动活动。起初,父亲对刷卡程序一窍不通,我教了两次,他便学会了,甚至还学会了找旁边那位中年女人往打水的卡里充钱。给父亲的零花钱,他从不花净,至少留着100元,他说,每次充值至少得用100元,没了这钱,一家人就吃不上水了。父亲的认真和天真让我都不敢相信,他就是一个月前在自己的小屋里试图自杀的那个人。
稍稍有空,我就喜欢问父亲关于爷爷和太爷爷的事,他也喜欢给我讲这些。有时也喜欢给我讲他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我们聊得再多,也没聊过那次他自杀的情节,我打算永远不触碰这个话题,还为此专门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告诉妻子和母亲要将这个情节隐去。她们比我还敏感,自然知道我的意图,点头不语。
文 照日格图(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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