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定地看着父亲,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的心里去。父亲却不看我,我看到的是他的侧面,灰白的短发,脸上的老年斑和深深的皱褶。老人的这个要求,不难满足,办上四五桌,两千块钱足够了。我考虑的不是这个。我在想,我要不要当个完美的孝子?如果我要当这样的孝子,我就给老爷子办这个婚宴,村里的人们肯定会对我赞赏有加,甚至会被老人们当成教育儿孙的典型。过去我会这么做的,但是现在我在犹豫。我不想做给人家看,也不愿再违背自己的心。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我总是违背自己的心,我的心已经很脆弱了,像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只需一点小风,就会跌落下来,“叭”的一声摔得粉碎。我不想让自己心碎。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婚事。
我在上高一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订了亲。记得是在一天夜里,我睡着了,父亲从外面回来,把我叫醒,说,给你找个媳妇吧。我坐起来了,揉揉眼睛,头一歪又要睡。父亲拍拍我的头,吼我:醒醒,我和你说话呢。我吓了一跳,醒了。父亲说,给你找个媳妇吧,是你叔家的小那,已经说好了,人家不嫌咱,亲上加亲,倒是一桩好事。
父亲说的我叔是河东王后村的恒叔。恒叔是国家干部,在公社窑场工作,官不大,权力不小,所有卖出的砖瓦必须有他的条子才能运出去。当年,我父亲靠运砖瓦挣了不少钱,全仗着恒叔。父亲和恒叔也就是我后来的岳父,脾气相投,久而久之成了莫逆之交。我们两家走得很近,犹如亲戚一般。我隔三岔五便跑到岳父家去,岳父岳母待我比儿子还亲。
我那时还没开窍,又睡得迷迷糊糊的,说,好事就好事吧。身子一出溜,便睡过去了。就这样,我和小那订了婚。订婚以后,我们两家走得更近了,不料双方家长商量婚事的时候却出了岔子。那时我在部队已经穿上了“四个兜”。一日突然接到老家发来的电报,只有四个字,“急事速回”。我不知是父亲病了,还是出了其他意外,请了假,心急火燎地往家赶。父亲见了我,吃了一惊,说:你回来干吗?我说:电报不是你发的吗?父亲就有数了,说:赶明儿到你恒叔家去一趟吧,电报可能是你恒叔发的。我问出了什么事,父亲不肯说。第二天我去了,岳父岳母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小那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躲了。岳母气呼呼地问我,婚事还办不办?不办就拉倒,要办就拿八百块钱,少一分也不行。起初,我不明就里,后来我就清楚了,岳父岳母是跟我父亲斗上了气。
父亲这人好吹牛,不该吹的时候也吹。这次又是这样。他当着好多人的面说,儿子结婚还要花钱?我就不信这个邪。我不花钱,照样把儿媳妇娶回来。村里人就说他厉害,牛逼,没人能比。他就更上劲儿了,见人就说这话。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岳父岳母的耳朵里,他们就不依了:我家闺女又不是嫁不出去,谁家娶媳妇都得花钱,你凭啥这么牛逼?父亲去商量婚事的时候,岳父岳母就没给好脸色,一口咬定八百块钱,不拿这个钱,婚事就免谈。父亲是点火就着的脾气,脸一沉,免谈就免谈,一甩手走了。
父亲可以甩手,但岳父觉得不是个事儿,就打电报把我催回来了,想看看我的态度。那年头办喜事,男方一般是给女方六百,多的是八百,也有四百的。岳母要八百确实多了点。我对两位长辈说,我家的事我知道,我爸存不住钱,就是拿四百也得去借。如果非要八百,我从我的工资里攒,攒够了一百就给你们寄回来。岳母的气还没消,她说不要我的钱,非要我父亲的钱不可。我见谈不拢,便生出一个主意。我说,叔,婶子,你们商量一下吧,我出去和小那也商量一下。我叫上小那,来到后院一间偏房里。实际上我和小那没啥商量的,我是要了解她的态度。如果她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事情就好办了。如果她也非要八百不可,或是犹豫不定,我就打算走人了,至于这门亲事成不成,只有听天由命了。小那先是把我父亲埋怨了一顿,后对她娘的做法表示不满,说:又不是卖闺女,非要人家的钱干吗呀?我很受鼓舞。我说,那咱俩一块儿,再和你爸你娘商量商量?小那从小脾气就挺愣的,对她爹娘说,这是我的事,给不给钱给多少钱,我都嫁给他,你们就不用管了。岳母气得抓起笤帚疙瘩要揍她,被我抱住了。小那说,让她揍,揍死了干净。我把小那撵出去,耐心地劝说岳母。岳父是个厚道人,见我挺难的,说就按孩子的意思办吧。最后商定的结果是,我父亲拿四百块钱,我们在部队结婚,当时连结婚的日子都定下来了。事情这么一定,我就是准女婿了,岳父岳母的态度大变,晚上留我吃饭,还喝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