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富贵镇引
四川西部的巴塘,紧靠藏边,气候与成都迥异。远处的海零子山脉横断东西,山脚下成群的牦牛安静地啃食青草,山腰间绿树翠柏,灌木丛生。然而,近山峰顶上,却终年覆盖着皑皑积雪,一派冻地寒天的气象。
富贵镇就坐落在海零子山下,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随着地势略见起伏,弯弯地延伸。街道两侧是密密麻麻数十家货店铺子,有孙大娘开的杂货店、李大脖子的铁匠铺、麻姑的香油坊……处处显露着边陲乡野的繁华与喧闹。
进出巴蜀藏边的马帮汉子与行旅人路过富贵镇时,最喜欢的去处就是镇口的神仙居酒楼,在那里喝两口神仙居里的神仙醉,打听些路况与物价,以便做到心中有数。对面开着的如归客栈,也是酒足饭饱的食客们住店的最好去处。客栈老板一大把年纪了,弯腰驼背,头发花白,却硬朗结实、耳聪目明,更兼慈眉善目,临近的乡邻们都称他为卢布老爹。酒楼与客栈相对而开已有些年月了,俱是客流不断,生意兴隆。
这天,过了掌灯时分,神仙居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掌柜的张迷糊就准备着关门打烊,指使店伙计大肥收拾完结,打发他洗洗去睡,末了还不忘叮嘱明儿要早早开工。大肥也才十七八岁,虽然身材肥大,憨憨傻傻,干活倒是勤快,掌柜的总是把最重最累的活交给他来干,他也从不与人计较,只知埋头苦干。
张迷糊巡视一遍,把店里燃着的几盏麻油灯挨个吹灭,再把柜上当天的进账都收好,这才满意地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举着一盏麻油灯朝后院走去。
酒楼朝里第一道院子,是厨房、酒窖以及店伙计们休息的地方,后面那个院子,便是张迷糊夫妇住的地方。
张迷糊哼着小曲儿,正举灯跨过第一道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掌柜的,来一坛酒、五样花生、五样泡椒爪子、五样江婆子的豆腐、五样海零子山出的酸辣木耳……”
张迷糊先是一愣,冷不丁就打了个寒战:自己刚才明明关好店门、熄了灯的,哪里还能有人进来?难不成……真是年月不饶人,上个月刚过完五十五岁大寿,耳就背了?
他正犹豫着,猛然一股子冷风从身边吹过,一道黑影挡在对面,那嘶哑的声音又从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响起来:“一坛酒、五样花生、五样泡椒爪子、五样江婆子的豆腐、五样海零子山出的酸辣木耳!”
这下子,张迷糊身上的冷汗就流下来了,脸上的肉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那只拿着灯的手一颤,麻油灯脱手朝脚趾头砸去。眼见着要砸上,黑影里忽然探出一只脚来,轻轻一挑,油灯又飞回到他的手中,一只大手蓦然伸过来,帮他把油灯拿稳了。那声音再道:“有劳,掌柜的!”说完,黑影朝旁边退了退,让开道路,“咱们赶了一天的路,掌柜的,酒菜莫上慢了!”
张迷糊这才回过神来,对呀,我是掌柜的呀!他定了定神,举灯朝对面看去。眼前这黑影原来是个中等身材的黑衣老道,一张脸像被人左右各打了一拳,肿起老大两块;再像被人一屁股坐在头顶,把整个头坐进身子,上下望去直通通找不到脖子;身后斜背着一柄长剑。只见他闪着绿豆般的小眼,慢吞吞地道:“掌柜的……快去上菜!”
张迷糊想笑,笑迎八方客嘛;他更想转身就逃,可是一双筛糠似的腿却移动不了分毫。他只得结结巴巴地道:“要……要得!这就好,这就上菜……”挣扎好半天,正要扯嗓子喊伙计,猛然又听到从身后酒楼的屋梁上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掌柜的,你也给我上一坛酒、五样花生、五样泡椒爪子、五样江婆子的豆腐、五样海零子山出的酸辣木耳。”那人懒懒地拉着长音,“还要五只会跑的狗腿子!”
那人说着话,呼地从屋梁上跳了下来。张迷糊虽没回头看,但偏就生出一些感觉来,好像梁上那人飞身一跳间,竟有着及第状元的华彩风流,透着那么点儿儒雅。
他急忙摇了摇头,将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中抹去。客人要五只狗?格老子的……这让他一阵迷糊,心里一凉,从这两个人的话语间,似乎能听出那么一丝异样。他忍不住回头朝店堂里望去。店堂正中,一名锦衣人正背对着他,斜趴在酒桌上。这时,只见锦衣人伸出右臂,屈指虚空一弹,店里就有一盏麻油灯被他弹出的一团火星点燃……一会儿工夫,随着他指头的弹动,已燃起了五六盏麻油灯,灯光将店堂内照得通明。
然而,锦衣人的左肩头,赫然被一把短剑由前往后贯穿了,带出的血,把半边锦衣都浸染得发出一种暗红色的亮。
那紧闭着的店门口,却多出五个人来:一个长须的老道,一个蜡黄脸的老和尚,一个中年文人,一个二八妙龄的尼姑,再过去就是那个黑衣的胖道人,他一对小精豆眼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店堂中的锦衣人。五人皆面色凝重,若临大敌,隐然将锦衣人围在中间。
锦衣人对这一切倒似不以为意,像是知道张迷糊回头看他,他转过头,朝着张迷糊淡然笑道:“本公子不着急,大掌柜尽可慢慢来!”声音清朗,面庞清秀,竟是个十八九的公子。
被他这么一笑,张迷糊像中了邪,连着价点头,连店伙计都顾不上叫,自己举着灯,转身就拐进了厨房。
等他手里托着酒菜食盘出来,刚放亮嗓子喊出半句:“客官,小酒小菜来……”话还未说完,就又是一怔……
麻油灯依旧在店堂内突明突暗地闪动着火苗,然而先前桌上趴着的锦衣人却连影子都不见了,围着他的那五个人,也不见了四个。
只有先前那个黑衣的道人,仍稳稳地坐在那里,左手扶桌,右手微微扬起,像要拔背上的长剑。然而他后背空空如也的剑鞘中,哪还有什么剑?道人就那么定定地坐在桌前,那双精豆大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直呆呆地瞪着张迷糊……
“客官,小老儿开的是‘神仙居’,方才那五位客官莫非是神仙,一闪眼就不见了……”张迷糊言语中透着疑惑与谨慎,和气生财嘛!
就听那道人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一阵干响,扶在桌上的左手动了动,想要从桌上移开,不料这一下竞没能移得动,那道人眼神里顿时露出万分的惊恐与绝望。
几在同时,从道人的额头上慢慢渗出一滴墨黑的血珠来,接着,再一滴……连珠的血从额头渗到眉心,再从眉心处渗到鼻子尖上,一路朝衣领下渗了进去,连成一条清晰的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