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多年,也不用你老崔替我抱不平。”燕横不以为然,“人饿到极处,什么礼义廉耻都抵不过一口干粮。看你这般胖,定没挨过什么饿,说了你也不懂。”
(十八)
崔重听他说得认真,倒没再争辩,低声道:“不错,我是没挨过饿,但也没享过多少福,我受过的气可多哩。小时候我天天挨打,因为我不识字,别家的小孩儿看不起我。他们有新衣裳穿,我也没有。我知道字在他们心里,我是偷不来的,我就去裁缝铺里偷衣裳……”
燕横嗤笑打断:“老崔,你从小就偷鸡摸狗。”
崔重也笑了笑,继续道:“我穿上新衣裳,一堆小孩都夸我,没出半天我就被裁缝逮住揍了一顿,衣裳也没了。后来我又偷过帽子、卤肉、老酒、手镯……”
燕横见他又絮叨起来,不怎么爱听,便信手挥刀一下下地挑飞地上枯叶。
陈闲刚磨完短剑,又开始擦洗着自己的葫芦和骰子,对崔重所言恍如未闻。
薛方晴却目不转睛地瞧着崔重,似听得很认真。
“……我总是被抓住,总是挨打。我那时候想,我要是跑得快些,就不会被抓住。后来我听说世上有种叫‘轻功’的东西,就想方设法地拜师去学……可是等我学会了轻功,还是有人看不起我。我师兄整日练刀,他常常笑话我说:‘练轻功最是没用。你跑得再快还能比我的马快?’那时师兄有匹好马,我是比不过的,但我不服气,便提出要和他赛马。”“赛马?你也有好马么?”薛方晴好奇地问。
“我当然没有,但我听人说云寒川家里豢养了几匹神骏,便去他家里偷马。那晚我进了云府,还没找到马厩便听到人声靠近,赶忙躲进了云府的书房。那书房里的书真多啊,可是我都看不懂。”
崔重语声一顿,继续道:“然后我就被云寒川发现了。我自知绝非他对手,索性任他处置。他却似并不十分在意,问明情由后反而把马借给了我。那次赛马我堂堂正正地赢了师兄,虽然师兄仍看不起我,不过我也极开心。几年之后,我的轻功练到比快马还快了,但我师兄却已经死了。可惜啊,他再也没机会见识我的轻功了,可惜。”说着连声叹气,似为他师兄遗憾,又似为自己。
“可惜啥?”燕横侧头冷笑,“你师兄见了你的轻功也不会看得起你。就算你轻功快过许青流百倍,他一样看不起你。”
崔重一愣:“那怎么会?”
燕横胡乱舞刀扫动落叶,随口答道:“一个人若要看不起你,即便你是圣人再世,他也总能找到法子。何况你只是个飞贼。”
崔重默然,半晌后忽道:“但是云寒川肯借马给我,一定是看得起我的。嘿嘿,他见识可比我师兄高明得多。”
燕横大笑,刚要反驳,却听薛方晴道:“崔重,你人这样胖,跑起来却像一片飞絮,那也是很高明的。我听人说,江湖中人会看错一个人的好坏,但却决不会取错一个人的绰号。你外号‘轻絮’,那是很有道理的。”
“是吗?”崔重扬了扬眉,“我却觉得远不如许青流的‘无影靴’听着厉害。”
薛方晴又看向燕横,见他挥出的刀风将片片枯叶吹得高扬,便道:“燕横,你绰号‘吞雪刀’,想必是因你出刀很快,刀光吞吐时能卷飞雪花。”
“这你可说错了。”燕横哼了一声,“告诉你无妨。有年冬天,我在冀州遇上两个对头,很是难缠。我且打且退,把他俩引得在雪山里走散了,终于叫我先杀了一个。我也受了不轻的伤,稍松一口气,顿时觉得饿坏了,坐在那人尸身边大口吞雪,聊以解饥止渴。这时另一个对头来到,见我满脸血污不断捧雪来嚼,竟吓得转身逃走……后来吞雪刀这三个字便传成了我的外号。”
薛方晴闻言怔住。崔重摇头笑道:“你说吃雪能止渴,也还罢了,雪可解不得饥饿。”
燕横冷冷道:“你连雪带泥一块儿吃,便能解饿,只是过不了半天肚子就疼。”
崔重咂咂舌不再追问,干笑几声,忽又道:“对了,薛姑娘,你真和张济睡过觉吗?”
此言一出,燕横和陈闲都皱起了眉。薛方晴静了片刻,淡淡一笑:“像我们这种女子,说是卖艺不卖身,可又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
三个汉子闻言都觉不便接话,在秋风中各自沉默。薛方晴低头呆了一会儿,却自己开口道:“我父母过世也早,临终将我托付给一门亲戚,谁知那亲戚却是歹人,将我卖去了青楼。我当天便设法逃了出来。
“那年我也十四岁,我在外面躲了两天,终究没躲过去,被他们抓回青楼。他们逼我接客,我绝食寻死,可他们变着法折磨我,他们用长针扎我,用带刺的鞭子抽我……我实在熬不住疼。真的很疼。”
薛方晴说着,忽然抬头凄然笑道:“你们一定想说,宁死不从还不简单?真要寻死又怎会死不成?”